草木染
原载《雨花》杂志 朱千华: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首届朱自清文学奖获得者。 出版作品20多部。代表著作有: 《家山何处》《挺进大石山》《青山壮歌》等。 草木染 朱千华/文 (一) 来南方之后,我一直没有放弃过寻找蓝草。我走过无数山岭,去过壮,侗,瑶等山寨,寻找那种我已陌生和遥远的花草。南方的天空蓝得透亮。门前山野稍稍有些湿润,是植物的潮湿气息。去岁枯黄的茅草像风一样渐渐远去。蓝草的绿叶在早春的风里微微颤抖。河边吊脚楼仍然是灰色的茅草与木桩。周围有一圈竹篱,那是吊脚楼的围墙,墙有柴扉。出了竹篱笆,是小河滩。再行几步,可见廊桥。中国廊桥多分布在南方山野,侗族,瑶族山寨尤其多。他们称之为风雨桥。过桥后,是长满藤蔓的丘陵。这些亚热带植物有旺盛的生命力,它们的枝蔓长满尖刺,沿着地面爬行,没人敢靠近,它们甚至可以将一整座小山或丘陵完全封死。绕过丘陵便是蔗田和远方的山野。 她,一个人。深蓝的青花布衬衣,中袖,收腰。逆着光看,她的头发很柔顺,半透明的样子,照出南方女子的精致,还有像竹子那样的清秀。在不远处有一片山坡,长着成片茎秆极细的蓝草,再远,有些雾霭,看不清草茎,只见一片绿色起伏。轻轻浅浅,像暖风中出现的幻觉。她在山间行走。满眼的绿的蓝草,满身的风。风清云淡。她去山坡采蓝草。 蓝草带给人简洁,素雅,田野的清新。她是小家碧玉,是漂亮的村姑,是这些深山里的瑶妹。青丝挽成发髻,青花布衣裳,瘦瘦的腰身。柳条一样的排扣,越过胸前拱桥,到腰际。系着一路春光。那里的植物,丰茂异常。从吊脚楼边的榕树下,到盘阳河边的蓝草,都在她的身边次第出现。那一刻,她长成了一株水生植物。 采蓝草与采茶一样,是个辛苦活。很多很多年前,一个少妇在田野里采蓝草:终朝采蓝,不盈一襜。五日为期,六日不詹。她劳作了一个早晨,采得的蓝叶甚至还装不满系在身上的围兜。蓝叶难采啊。丈夫也到远方的山里去了,约定五天后回家,可是到了第六天,还不见丈夫的身影。蓝草啊蓝草,苦命的蓝草。 桂西北的巴马瑶族山寨,是个世外桃源,人寿年丰。百岁老人不计其数。更有瑶女,受这灵秀山水滋润,出落得如花似玉。其中有一个蓝靛瑶,以染制蓝布料为生。我在蓝靛瑶山寨里盘恒数日,看到瑶家女子在蓝草地里。她们含情脉脉的样子。后来才明白这些蓝草为什么长得如此茂盛。在巴马的许多山野,都种有成片的蓝草。瑶乡女孩的秘密,就在这片蓝草地。原来,瑶家女订亲之后,男女双方有开垦荒地种棉花种蓝草的习俗。男子种棉花。女子种蓝草。秋后,棉花收成了,交给女方。女方纺织,用蓝草的汁液,把棉布漂染成深蓝或青红。蓝草长在女孩们的心里,葳蕤茂盛。她们的表情却是浅浅的,那么单纯。这是一种奇特的爱情表达,没有山盟海誓。只有草木染。草木染是爱情传奇,悄无声息,在不知不觉中把纯白的棉花,彻底染透。 现在还有几个女孩会手工呢?更不用说种蓝草染蓝缝衣了。但是这些瑶族女子会。平日里说话不多,只把心思放在布鞋,头巾,绣衣,筒裙上。那是她们的爱意。手工时偶尔也会心跳,想的时候,脸也会发烧,但不会让人看见。 静静的身姿,柔柔的动作。手指在舞蹈。一针一线,绵绵无尽。驿动的心早就越过围墙,和心上人在那河岸边,在蓝草地里对歌。 妹采蓝草下山来,棉花紧紧抱在怀。 想哥情义心更暖,密密针线缝起来。 关于蓝草,我不陌生。我故乡就有。童年时的蓝草,成片成片在记忆里,叶子却是绿色。与南方蓝草不同的是,故乡的蓝草多为男人种植。我就种过蓝草。那时我还穿土布衣。所谓土布衣,就是最原始手工制作的衣服。用棉花纺线,再上织机。织机响声很大,啪啪啪,很有节奏地响。我至今记得,那织布匠日夜不息,脚踏,手拉。机梭左右如飞。织机声响在宁静的夜里,全村都能听见。织成的布匹,浆洗,染蓝。加工成衣。我童年时就穿这样的衣裳。虽然土,现在看起来,却是最绿色的织品。纯棉,透气,暖和。 (二) 虽是土布,工序却是一样不能少。譬如染色。这是一项重要的技术活。比较烦琐。首先就是要种蓝草。能提取靛蓝的植物有好几种,都称之为蓝草。采蓝就是采叶。草木都有一个诗意的名。这些植物都是无比幸福的,她们的名字简直就是一首首小令。都很美。很多人喜欢植物,就是从那些诗意名字开始的。在我的记忆中,故乡大地上,长满了蓝草。最常见的有五种蓝草: 木蓝俗称小青。这是南方常见的一种小灌木。生于山野疏林间。在众多蓝草中,木蓝最好辨识。它的别名叫野槐树。叶如槐叶。它的花很好看,蓝紫色,也有浅紫的。如果不是因为有这些花,很容易误认它是小槐树。木蓝很可爱,只要给点阳光,她就快活地猛长。七月开淡红花,枝上挂着籽荚,长寸许,累累如小豆角。 最初,路边青是用来吃的。采它的嫩叶,回家炒鸡蛋。后来吃香椿,味不见得比路边青鲜美。只是多数人不喜欢路边青略有的苦味。其实不算苦。那年月,过日子才是苦不堪言。吃槐花,吃榆树叶,这些我都吃过。现在讲起来,很多人以为很乡村,很野味,很绿色,全然不会想到,那是很难下咽的。但它的清香却很独特,那感觉像在陌野上的青麦地里走。路边青也开花,很小,黄花,像油菜花。路边青真是名副其实。长在路边,草地,沟边,田埂,河滩。有时可以长到半人高。 这是一种野菜。在我故乡,称为鹅儿斗。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名字。后来想想,才明白,它的花,像鹅头,风一吹,如鹅儿互相嬉斗。麦子青黄时,田埂上长着许多。很好认。它开着紫色的花。嫩叶可食。周作人在《故乡的野菜》也曾写过:那时小孩们唱道:荠菜马兰头,姊姊嫁在后门头。 这种植物在我的童年记忆中,一直很清晰。每当我想起,我就会感到春天、麦田和阳光。我们三三两两走在田埂上。此时的马蓝草,已经开花。是紫色的小喇叭花。我们把鹅儿斗摘下来,一边念念有词:鹅儿斗,打额头。啪。往自己额上用力一拍。额上就有了一个紫色的印记。像印度女人额上的红印。 即菘蓝。很多人可能还不太明白。它的叶,俗称大青叶。它的根,却是妇孺皆知的,叫板蓝根。太熟悉了。可以说,很少有人没吃过板蓝根。尤其在春天,伤风头痛,感冒咳嗽,多数人喜欢喝板蓝根。想起来,板蓝于人类的贡献真是不小。在非典时成了一味心理安慰剂。几十块钱一袋,还不一定能买到。真应了那句俗语,丰衣足食它是草,非典来时它是宝。用量大,就有市场。不少地方都种植板蓝根。只是很少有人见过板蓝是什么样子。或者,就在身边,见过了,却不认识。板蓝也极平常的,初长时,像大棵的荠菜。开花结籽。花不算很美,很小,但黄黄的耐看。长圆形角果,扁平有翅。生长旺盛时期割一次青叶子,秋后收根。板蓝于我们毕竟是一种亲切的植物,割叶子也就算了。最后还要斩草除根,实在有些过分。 蓼蓝是最古老的染料植物。五月,启灌蓼蓝。就是说到了农历五月,蓼蓝就要开始栽种了。《诗经·采蓝》记载:终朝采蓝,不盈一詹。此蓝草即为蓼蓝。所谓青出于蓝,也是蓼蓝。野生于旷野水沟边。穗状花序,花色紫红,淡红,叶子为椭圆形,碧绿,很难想象这绿叶与蓝之间有什么关系。可是,蓝靛又确实是从这绿叶中产生的。蓼蓝也结果。瘦。黑褐色。 (三) 这些蓝草一直是我记忆中的童年。我们每个人,在十岁之前都是诗人。我的诗歌写在故乡。那些植物温暖了我的身体并最终融入我的体内。蓝草的染缸早已不知去向。在以后的日子里,不管走到哪里,绿叶都会在我心中起伏。我在南方腹地旅行已经整整两年。有一天,我独自一人,去桂西北的巴马瑶族自治县。虽然偏远,却是世界著名的长寿之乡。巴马,这个神秘的南方瑶寨一直是我神往的地方。我决定在巴马盘桓一些时日。当我在巴马镇住下来之后才发现,我已经被这里的各种瑶族支系弄得晕头转向。盘瑶,过山瑶,花篮瑶,蓝靛瑶,红瑶,八排瑶等。而我要寻找的,是其中的蓝靛瑶。我走过那社,所略,燕洞,以及那桃等乡镇,终于找到了传说已久的蓝靛瑶。 蓝靛瑶,顾名思义,其以善种蓝靛,喜穿蓝靛所染的衣服而得名。在巴马县,蓝靛瑶的女子是最漂亮的。因为她们的服饰艳丽多姿,有蓝白对比的,也有红蓝对比的。以深蓝为主色调。只在服饰上,这些姑娘就占了很大的优势。 我住在那桃乡。这是一户蓝靛瑶人家。在瑶家,总能嗅到一股蓝靛的清香味。真是名副其实的蓝靛瑶啊。我来得正是时候。正是蓝草收割季节。我看见好多瑶族女子陆续将自己种植的蓝草采回来。她,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。我就叫她蓝草。瑶族有自己的语言,但没有文字。交流有些困难。不过她听懂了我叫她蓝草。 她白天采蓝草,我跟在她后面。人在草木中。绿色在指间荡漾。手指上下翻飞,一滴一滴,把那些绿色的春光摘回来。风从山岗上滚落。低矮的灌木丛。青苔的石头。暖和的花。走着走着,一群山雀与我擦肩而过。春天的阳光斜照在山间。她发丝乌黑,眼如秋水。这日子风一般。明快。干净。 不管是哪种蓝草,采回来后都要浸泡。这需要一种靛池。蓝草浸在池子里,约三天时间,池水就变成深蓝色。捞出蓝草的枝叶。 蓝草水做好了,将细石灰粉撒进靛池里,用木棒搅拌,约摸一个时辰,水面上浮起大量泡沫即停。浮沫是蓝色的,泡沫越多,蓝靛的成品就越好。舀取浮沫,晒干,色青蓝,粉质细腻如黛,可作画,也做药用。有个极好听的名字,青黛。 提取青黛,需要一定的经验。这种功夫,全凭舌头轻轻地尝试。好多次,我看见她轻轻地伸出小小的舌头,去品尝那种蓝色的汁液。我当然不会放过这绝好的机会,接过她手中的勺。那是一种苦涩。很像我喝过的王老吉。我们的嘴上,涂满了绿色的蓝草汁,手上全是蓝草味。 用芭蕉叶和稻草将靛池密封起来,以防雨水浸入后蓝汁变坏。两三天,石灰和蓝靛水化合沉底,排出靛池上端的废水,只留底部糊状的蓝靛。把这些蓝靛糊用芭蕉叶或芋叶包起来,滤去水分,干品即为蓝靛。 染青花布用蓝靛。每家每户都有染缸。很小时候,我跟在大人后面,染过粗布。现在的情景,十分熟悉。缸里置清水,放两斤蓝靛,浇杯老烧酒,发酵。竹棍搅动。即可染布。将洗净的白棉布置缸中。一天加一次蓝靛,浸染三次。浸透。晾干。再浸透。再晾干。如此反复。从染坊里抽出的蓝布悬挂在院子里,让人感觉是从高高的云天直挂而下,在风中飘。 如果阳光特别的好,院子里就会充满蓝草的清香味。蓝印花布上有一痕痕的白,那是阳光,土地,河流的影子。而蓝色的背景,则是纯净的天空。只有这时,我才看到瑶妹们欢快的身影在蓝印花布之间隐现。蓝印花布贪婪地吸纳阳光。瑶妹们全身都被染蓝了。她们清亮的眸子,像盘阳河的溪水。那些染好的布在风中飘啊飘啊。这些在水一方的女子并不知道,世界已发生多么大的变化。蓝染手艺仍原始简朴。在这里没有时间概念。一切可以从容不迫。她们轻轻地印着一块块花布,看着太阳将花布一寸寸地晒干。时间流过去的,都是这些蓝草青花般的日子。谁能比得过她们。 风吹过山冈。天空高远。一只蓝色的鸟从往事深处飞来。每当我的目光掠过那些蓝印花布,我就会想起一碧山水,还有那些在风中的蓝草与走过的身影。故乡如皋,这个季节该是满院弥漫着茉莉花香。蓝草也长得更加的茂盛了吧。《通州志》记载:“种蓝成畦,五月刈曰头蓝,七月再刈曰二蓝,甓一池水,汲水浸之入石灰,搅千下,戽去水,即成靛。用于染布,曰小缸青。出如皋者尤擅名。”小暑,白露前后,故乡原野上到处都是采蓝叶的女子。我的记忆里仍然保留着那股淡淡的蓝草味。现在,我为生计在南方奔波,故乡离我很遥远了。但我看见,那些纤细的浸透了阳光的蓝草,正飘荡着山野的草木气息,在暖风里明艳地舞动。 —END— 朱千华扫一扫下载订阅号助手,用手机发文章赞赏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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