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绕横田竹笋香

作者

廖志敏

晚笋充厨名并重,

御园枝亚手谁搴。

——晚清?廖树蘅《次韵湘绮先生送樱桃》

一过立春,随着几声春雷在空中炸响,紧接着便是漫天丝雨飘飘洒洒,像是断了雨脚,下个三天五日还是没完没了。再看那被雨雾浸润着、氲氤着的青山与原野,也显得愈加翠绿诱人了。

在某个乍暖还寒的春晨,当你迎着晨光经过一片楠竹林时,你会突然发现,眼前竟挺立着许多高高低低、粗若碗口的竹笋,它们似乎是一夜之间从地里冒出来的,而笋尖和笋壳上,还挂着一颗颗晶莹的水珠。那份乍然相见的惊喜,那份难以抑制的兴奋,定会让你难以忘怀。

笋子长成便为竹。坡公曾说:“可使食无肉,不可居无竹。”竹子除具有实用价值之外,以竹为友,与竹为邻,千百年来始终是文人吟客们的生活品味和精神追求。在他们看来,居室藏竹,幽雅而宁静,得山水之清气,涤凡俗之尘嚣,是一种高层次的生命体验与审美感受。

而对我来说,离别家乡宁乡30多年来,竹笋最能让我记忆犹新的,绝非其作为观赏植物之一种,而是让人久久回味且充满期待的人间美食。

多年来,我一直怀有一种强烈的学习国画的憧憬,而且习画仅限于竹和笋,不愿涉及其他。因为在我的人生经历中,在很长的时间里,我都是以竹林为伴,闻竹声而眠,食竹笋为乐。可以说,从幼时之笋,到成年之竹,无论其外在的长势、形状、功用,甚或其叶片、其茎杆、其枝丫、其根与须,以至于其内在的气质和神韵,可以说都已经深深地浸入到我的骨子里面。

在长江流域以至整个华东、华中、华南及西南诸地,因其气候温润,雨水充沛,正是楠竹生长的适宜环境。在川南的泸州、宜宾,在赣西的宜丰、吉安,以其绵延几十上百里,甚至数百里的茫茫竹海而名播华夏。而在我的老家宁乡,虽然没有那种称作“海”的竹林,但山边坡谷、房前屋后,却总少不了楠竹的身影,少者十数株,多者达数亩、数十亩。冬春食笋,终年见竹,年年岁岁,嫩笋与绿竹萦绕,是宁乡人的一种生活方式、一种家居情趣。

至于说水竹、斑竹那种细竹,从南方各地到燕山脚下的乡野村落、街边拐角,那都只算是寻常植物;甚至在南天山下的孔雀河畔,在昆仑山下的叶尔羌河两岸,在阿尔金山下若羌的沙漠绿洲,水竹亦可见到。因了这细细的、丛丛的水竹,在边陲西域的雪山、沙海和戈壁之外,顿时增添了几分江南风韵,面对此情此景,多少次我都曾为之惊叹感怀。这正如我的太高祖廖树蘅昔年游历西北关原之后,在诗中所表达的“一般风物似湖湘”的那种感慨吧!此种细竹,他处皆有,我的家乡宁乡当然更多更寻常。

对于竹笋的生长季节及其种类、特点,《同治宁乡县志卷之二十五?物产?蔬》在“笋”之条目下,即有着清晰记载。其云:“《尔雅》曰竹萌。《说文》曰竹胎。《笋谱》曰竹芽,旬外为竹,旬内为笋,故字从竹从旬。《本草》:竹有雌雄,雌者多笋,行鞭时掘取嫩者,谓之鞭笋。冬月掘大竹下未出土者为冬笋,鲜食为珍品;春月生者为青笋,淡干为玉板笋、明笋、火笋,盐曝者为盐笋。《陆玑疏》:笋皆四月生,惟巴竹笋八月九月生,今笋生在春社后,至春尽乃止。语云:清明乱,谷雨断。京竹、斑竹四月生笋,惟丛竹、慈竹七月生笋,不可食。滩山岸石罅中有竹类,箭竹十一月即生笋,至三月止,味甘鲜,名温笋。”

我们常说,饮食是一种文化,而对于竹笋而言,其文化性无疑体现得最为鲜明、最具特色。在我国源远流长的文化史上,松、竹、梅被誉为“岁寒三友”,而梅、兰、竹、菊被称为“四君子”,如果说作为其中之一的竹子始终被吟咏不衰的话,那么千百年来,一代又一代的诗人文士们看笋填词,描笋入画,食笋为诗,则已成为了一种瑰丽多姿的传统文化景观。

竹笋集饮食与雅趣于一身,自古而今,关于竹笋的诗词歌赋,足可以用海量来形容。被誉为诗词之乡的宁乡,以至于湘中一带,竹笋不再仅仅是一种单一的物象,而是成为了诗人寄情抒怀、表现志趣的绝佳之物。

溯源宁乡的竹笋诗,最早可追溯到多年前的晚唐著名诗僧齐己。其为宁乡祖塔乡人,出家前俗名胡德生,晚年自号衡岳沙门。齐己《新笋》诗云:“乱迸苔钱破,参差出小栏。层层离锦箨,节节露琅玕。直上心终劲,四垂烟渐宽。欲知含古律,试剪凤箫看。”

有清一朝,沩宁大地文士喷涌,吟竹咏笋已成为他们乡居生活的重要组成。曾官贵州镇远等地知府的宁乡坝塘镇乐安村人汪炳璈,工词赋,其书斋名即曰“笋香楼”。而对于竹笋诗,宁乡衡田廖氏一族仅在晚清、民国时期,存诗量就有数十首之多。其中以廖树蘅、廖基棫父子为最,《珠泉草庐诗》前后卷及《瞻麓堂诗钞》中,均有近二十首。衡田廖氏以竹笋为诗,与其说竹笋是一种物象,倒不如说是一个地域符号、一种乡情表达。

清咸丰六年()初夏,正是横田冲燕飞笋长、花繁香雅之时,17岁的廖树蘅作诗寄怀。其《初夏》诗云:“樱笋成时日渐长,檐风草阁燕泥香。午晴支枕维摩室,残梦依稀堕画廊。”清光绪八年()孟夏,廖树蘅作村居诗一首。其《首夏村居》如是云:“刺桐花白浊醪黄,鵯鵊声中播种忙。鹭外斜阳千幛紫,鸥边微雨一丝凉。园丁筍劚青苔碧,茶户烟蒸晚焙香。便作幸民吾亦愿,醉闻渔笛起沧浪。”

对于廖树蘅的咏竹笋诗,在此再举数例。诸如,“新笋和泥劚碧岑,蕨芽带露挦云壑。”(《田家乐词》)“馀花兼晚笋,芳意郁蒙茸。”(《由裴公亭至白鹿寺》其二)“敧石笋掀苔面出,密林云补鹊巢温。”(《园居久未修葺,命奴子濬池种树,渐还旧观》其二)“榆荚飘残正餞春,初樱晚笋一番新。”(《立夏前一日,饮酒至醉,适得云秋成都书,以余不乐世事,举谢太傅正恐不免语相啁谑,诗以示意》)“夜雨蔬柈头番去声笋,树阴僧院夕阳苔。”(《重游碧云庵》)“僧供白晒笋,味胜波罗密。”(《出柴埠门,买舟泝流至东洲讲舍,有怀王壬父先生。旋至万圣宫小坐》其二)“樱桃飣座偏饒笋,瓜蔓连汀恰上鲥。”(《四月一首,柬周镜渔饮酒》)

大伯高祖父廖基植著有《紫藤花馆词草》一卷,湖南词史亦有其名。廖基植《沁园春?指》中曰:“拈去花娇,弹来泪暗,春笋葳蕤翠袖掀。”大姑祖毑廖基瑜诗《伯兄读书岳麓书院,书来盛称麓山寺树石幽丽,赋此贻之,用东坡〈与器之游南塔寺寂照堂〉韵》则云:“林初迸笋应妨屐,鸟近安禅解近人。”

洁园为宁乡廖氏衡田老屋的藏书楼之一,与馀园等组成为廖氏衡田老屋的四个书楼。春间,洁园外新笋带露,鸟鸣树荫。二伯高祖父廖基棫《洁园春兴》诗云:“东风吹细雨,春色隔墙回。野笋掀泥出,池萍破冻开。鸟声先到树,蜗晕欲沈苔。更上南楼望,云山入槛来。”廖基棫的竹笋诗句,再如,“出谷早禽争树喜,怯寒新笋破苔迟。”(《次韵褧钦雨霁晚眺》)“樱笋韶光婪尾酒,山村风味雨前茶。”(《馆中偶作》)“新陂吹沫鱼苗吐,矮屋笼烟箨笋香。”(《雨霁,和刘十二作》)

廖振方,字义有,号济安,衡田廖氏,别居湘乡青陂。其性恬雅,自幼工诗文,同人爱之。海拔高程多米的荆紫峰为湘乡名山,属南岳七十二峰之一。仲春时节,廖振方登山赏景,吟咏新笋,自有其乐。其《登荆紫峰》诗中有句云:“竹因冬暖新抽笋,鸟为天寒早结巢。”

在华夏数千年的饮食类别中,竹笋作为传统佳肴,自古被当作“菜中珍品”,其食用的历史当有两三千年左右。因其味香质脆,《诗经》中即有“加豆之实,笋菹鱼醢”、“其籁伊何,惟笋及蒲”等记载。

横田的山峰崙坳为南岳余脉,北接岳麓,南连衡山,且多为低山矮仑,绿竹盈窗,新笋常有。对于衡田廖氏来说,竹笋当然是每年冬春季节的充厨之物。程颂万题赠廖树蘅《珠泉草庐图诗》其一中云:“风箨自饶坡笋味,灵泉吹落涧亭香。”张发濬从弟、湘乡诗人张纪南与廖树蘅交善,在清同治及光绪早年间常作客廖氏衡田老屋,他在《酬廖荪畡先生长沙见赠之作》其三曰:“山塘二月烧新笋,先生赠某提戎句。旧日词诗似串珠。”诗中可见,在仲春二月,横田一带即有新笋可食了。

当然,除开自家食用外,新笋还是一种雅品,可作为礼物赠予友人,称得上是实用与雅趣的完美结合。

清光绪三十三年(),三十九岁的梁焕奎居于长沙东门外五里牌之青郊别墅,奉母养疾。初夏时,廖树蘅前往五里牌探望梁焕奎,赠之蔬笋数筐,并附之以诗。梁焕奎《廖十丈赠蔬笋佐以新詩,依韵谢之,并索后惠》诗:“城居不省齑鹽味,臥病強令齑作汤,筐榼累承遺野菜,腥膻何用杂枯肠。新诗爽似哀梨剖,厚意甘如諫果尝,休道活人资药饵,仗君频送笋廚香。”随即,梁焕奎又作《廖十丈答前诗,复以蔬笋見惠,赋此奉酬》:“少年亦自甘粱肉,饕鼎何曾一臠尝。不分霜巢馀粟粒,祇期春碗涤冰浆。瓜塍芋壤田居美,笋片芹菹晚膳香。多谢清斋分菜把,待君寒雨話山庄。”

清光绪二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(年1月31日),那天雪花飘飞,常宁大云寺衡上人冒雪渡过风大浪高的湘江,给正在水口山矿上忙碌的廖树蘅送上笋乾粉餈。这份真意真情,令廖树蘅十分感动。廖树蘅《除夕前一日,大云寺衡上人冒雪渡湘,以笋乾粉餈见贻,诗以酬之》云:“残年霜霰阻江湖,犯晓浮湘一笠孤。气识金银怜我困,味贻蔬笋感公劬。敢同永叔传惟俨,略似东城与蜜殊。万劫不能灰愿力,会看楼阁现须臾。”

据廖树蘅《珠泉草庐日记》记载,清宣统元年()腊月,梅英杰去拜访廖树蘅时,曾赠“笋菹二筐”。其时,春笋还未破土,故此笋当为冬笋;而菹,即为腌菜。

居横田洞冲的诗人刘石顽,在春笋恣意生长的季节,他特意给诗友廖基棫送笋。廖基棫为此作有《石顽惠笋》七绝四首,其云:“春阴如淞冻雷轰,一夜云岩长箨龙。不许高人赦斤斧,碧畦斜照立从容。”“晓露香浓玳瑁滋,庖人未识野人知。封侯我已无奇相,不羡飞腾食肉儿。”“年来?膳拙难名,尝撷芜菁芼彘羹。此味从来与肠习,要须烧煮配香粳。”“长鑱木柄雨风馀,千亩偏能占一区。留得苍然数竿在,饭筒他日饷三闾。”

除冬、春笋外,在我的家乡宁乡一带,小笋子则一年四季皆有出产,即可现采现食。廖基棫诗:“黄花已共秋容瘦,碧藓犹滋石笋肥。”(《游鹿苑寺,补蕉上人留饭,用隆山人〈宿回龙山〉韵酬之》其一)。“金风卷野黄云尽,汊港呼鱼紫笋鲜。“(《湘西道中》)此两诗中所记,即为秋时之笋。

在我家正对面,仅一路之隔,有一家中型超市。超市里四季都会出售竹笋,有袋装保鲜的,也有带笋壳上市的,冬笋、春笋都有,我虽是偶尔购之,但也算得上是多年来“持之以恒”。不过,对我来说,心中想念着的,仍是30多年前家乡的笋香笋味。

每年“五一”之前,即谷雨前后,正当秧田里的禾鸡子声声叫唤的时候,宁乡一带的春笋便纷纷破土而出了。对家乡人来说,挖笋子是一大乐趣。那是雨停风止、笋子正拔节而长的春晨,带着锄头来到竹山,眼前到处是新冒出来的笋子,心中喜悦自不待言。要是几个人同往的话,满山响起的都是高低起伏的惊呼声。

挖笋子自有讲究,并非随意而为,而是有所选择,尽量挖那种长势不太好,或者笋子密度太大的。挖笋子的目的,吃笋当然是其重要一项,再有就是让笋子长势更好,使竹子长得更为粗壮。

挖回家的笋子,先要去除笋壳。将其切片、切丝后,再浸泡在水里,或进行焯水处理,以去除其中的苦涩味,使其更加鲜美。

笋子有各种各样的做法与吃法,但是最合宁乡人口味的,一定是鲜笋炒腊肉。

无论是早晨,抑或是黄昏,当袅袅饮烟从家家户户的房顶上升起的时候,一股腊肉混和着鲜笋的香气便在宁乡的山村里飘逸流动。鲜笋子与腊肉,这对组合绝对是天生的缘份、最佳的拍档,是天造地设的一对。笋子富含纤维,而腊肉中的油脂正是其所需;同时两者完美融合了新陈两种滋味,笋子的鲜味与腊肉的香味,通过炒的过程,两者相互渗透、相互交融,再配以红辣椒、青蒜叶,那真是鲜味无比、口味绝伦。

对于春间丰收的鲜笋,家乡的农人都会将其一剖为二,经开水浸泡后,再晒制成笋干。最嫩最佳的白色的笋干,唤作“玉兰片”。待到秋冬食用时,再用水泡开,切丝炒肉,其味道亦为上乘。笋丝炒肉,是下酒的好菜,30多年前,家乡人讨堂客、嫁女儿,那和黄炸坨根一样,一定是酒席上的必备。

壬寅谷雨那天,我步行经过一条河边时,一丛水竹和竹间的一棵棵细笋突然映入眼眸。于是,关于家乡的竹林、竹笋以及鲜笋炒腊肉的一幕幕情景,竟一齐浮现在脑海之中……

作者简介

廖志敏:宁乡人。工科大学毕业。已出版著作多部。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合集#个上一篇下一篇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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