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学时尚未去过苏杭,那时候的一部电视剧《似水年华》,让我对江南水乡充满了幻想:青瓦白墙,小桥流水,青石板路,如果在雨巷逢着一个结着愁怨的丁香一样的女子,或是在乌篷船上遇见一位撑着油纸伞的姑娘,那么,她一定是扎着马尾,一定穿着蓝印花布的衣裳。

为什么是蓝印花布?旧时江南流行用蓝草染布,你看吴冠中的那些江南系列水墨画,但凡有人物的,就有不少穿着蓝色的衣服。国画中常用的植物颜料花青,也来自于大自然中的蓝草。这里的蓝草包括哪些植物?背后又有着怎样的故事?让我们一起开启一段蓝草的探索之旅。

吴冠中作品

1.《诗经》中的采蓝

我们现在用作颜色词的“蓝”,在先秦时指的是染蓝植物,《荀子》“青出于蓝,而胜于蓝”,是说“青”这种颜色出自于蓝草。《说文》里对蓝的解释是“染青草也”,“蓝”字用作颜色词,是西晋时才有的事[1]。为了表述方便,我们将这种“染青草”称为蓝草。

先秦时人们发现蓝草能染色,也许纯粹是一次偶然。那或许是一个春末夏初的傍晚,云霞染红了西天,一群身着罗裙的年轻男女来到淇水之畔,他们洁白的裙摆蹭到折断的蓝草,蓝草的汁液经过氧化,留下了清晰明丽、经久不灭的蓝色印迹。后来,就有了《诗经·小雅》里这篇《采绿》:

终朝采绿,不盈一匊。予发曲局,薄言归沐。

终朝采蓝,不盈一襜。五日为期,六日不詹。

之子于狩,言韔其弓。之子于钓,言纶之绳。

其钓维何?维鲂及鱮。维鲂及鱮,薄言观者。[2]

这首诗写妇人出门采集植物染料时思念远行在外的丈夫。“绿”即菉草,又名荩草,与“蓝”一样是染料植物,可供染黄。“匊”[jū]指双手合捧,“襜”[chān]是指系在衣服前的围裙,“终朝”[zhāo]是指整个早晨。荩草和蓼蓝等都是常见植物,为何采了一上午还不满一匊,不盈一襜?因为她心里想着在外的丈夫:“五月为期,如今六月了,依然不见归来?”其意与“采采卷耳,不盈顷筐。嗟我怀人,寘彼周行”相近。

“五日”“六日”在此指五月之日、六月之日[3],在诗中除了指丈夫归期未还之外,与采蓝这一农事活动也有关系。我国最早的历书《夏小正》载:“五月启灌蓝蓼。”意思是说,五月蓝草苗长得密集,需“开辟此丛生之蓝蓼,分移使之稀散。”[4]《齐民要术》对此有详细的描述:“五月中新雨后,即接湿耧構,拔栽之。三茎作一科,相去八寸。”等到了七月,蓝草长大了,方可作坑刈[yì]蓝[5]。

但五月“仲夏当献丝供服之时,用蓝尤亟”,需采摘部分蓝草以供宫中染色之用,所以清代植物学家吴其濬说:“蓝之丛生者,启之则易滋茂;而启之有余科,足以染矣……蓝之灌,可采取,不可刈。”[6]可采摘,不可收割,这是对量的控制,从而解释了为何诗中是“采蓝”而不是“刈蓝”,为何是“一襜”、“一匊”做量词,而不是一捆、一把。

(日)细井徇《诗经名物图解》中的“蓝”

2.蓝草与染蓝

说完采蓝,再说蓝草究竟是何种植物。《本草纲目》及《天工开物》皆谓“凡蓝五种”,但蓝染植物沿用至今的,只有菘蓝、木蓝、板蓝、蓼蓝四种。[7]

(日)岩崎灌园《本草图谱》中的菘蓝,十字花科,其根部就是大名鼎鼎的中药——板蓝根

事实上,以上植物用于染色的部分均为叶片,古人多用石灰来发酵水解蓝草以获取蓝靛,《齐民要术》第一次用文字记载了这种方法[8],明代的科学技术著作《天工开物》延续之[9]。蓝靛可以拿来染色,国画所用的颜料花青,就由蓝靛制成,著名工笔画家于非闇对此有详细的描述:

画家把这样制成的蓝靛,放在乳钵里去擂,大约四两蓝靛,要用八小时去擂它。擂研以后,兑上胶水,放置澄清。澄清后,把上面浮出的撇出来。所撇出来的,就是我们所需要的好花青。[10]

虽然蓝靛可由四种以上的蓝草发酵而成,但蓼蓝或许是其中使用得最广泛的,蓼蓝染色的技法后来传入日本,盛行于德岛县的阿波地区,日本“阿波蓝”也由此得名。

(日)岩崎灌园《本草图谱》中的木蓝,因为花、叶、果都与同为豆科的槐相似,故又名槐蓝

3.蓝印花布与《边城》

随着纺织技术的发展,宋代开始用石灰和豆粉调制成一种糊状物,俗称“灰药”,透过镂刻的花版,将灰药涂到坯布上形成花纹,然后将布匹放入染缸染色,晾干后,刮去布匹上先前涂上的灰药,就出现了空白的花纹,达到蓝白相间的效果,这就是文章一开始提到的“蓝印花布”[11]。

蓝印花布可根据需要来设计图案,各式品种和纹样都有相对应的程式,镂刻的花版可重复使用,拼接灵活,如果花版是纸质的,则易于移动和清洗,其实用性和便利性较其它纺织品染色法更为突出[12],因此蓝印花布在民间极为流行,日常所用之物如外衣、窗帘、头巾、围裙、包袱、蚊帐等皆可采用。

明清两代,江苏地区成为蓝印花布之乡,其中以南通最为出名,这与南通地理位置的独特优越,蓼蓝、棉花的广泛种植,以及棉纺织业的快速发展密不可分[13]。除了江苏南通,湖南湘西的蓝印花布亦有名气。沈从文在《边城》开头描写城中的景致,写到女人们身上穿的蓝布衣裳:

又或可以见到几个中年妇人,穿了浆洗的极硬的蓝布衣裳,胸前挂着白布花围裙,躬着腰在日光下一面说话一面做事。一切总永远那么静寂,所有的人每个日子都在这种不可形容的单纯寂寞里过去。

这里的“蓝布衣裳”有可能就是蓝印花布做成的,“浆洗”是一个旧词,指的是用淘米水或米汤来清洗衣物。小时候,奶奶常用米汤洗被罩,晒干了盖在身上的确有点硬,不过晒过的被子有阳光的味道,特别暖和。古时大户人家会用淀粉搅水来替代米汤,衣服在浆洗后会变得贴身、笔挺。沈从文对这个细节想必印象很深,他在《边城》的另一处也提到了新浆洗的蓝布衣服,这次是财主家的女人:

一群过渡人来了,有担子,有送公事跑差模样的人物,另外还有母女二人。母亲穿了新浆洗得硬朗的蓝布衣服,女孩子脸上涂着两饼红色,穿了不甚合身的新衣,上城到亲戚家中去拜节看龙船的……那母女显然是财主人家的妻女,从神气上就可看出的。

经由蓝印花布,回看小说里的这些细节,越发觉得《边城》是很美的小说,风景、人物、语言、回忆,都是极美的。小说虽然没有对翠翠服饰的描写,但总感觉青山绿水里养着的翠翠,也是穿着蓝印花布的衣服长大的。

(日)佚名《本草图汇》中的蓝

4.洋靛的冲击

蓝布衣服在古时多是下层百姓所穿,即使是在朝服中,蓝色也属于最卑微的官职[14]。也许正是因为这样,民间对蓝草的需求才会更大,据《齐民要术》,种蓝、染蓝这门营生,要比种田强得多:“种蓝十亩,敌谷田一顷。能自染青者,其利又倍矣。”[15]

不过这种情况未能延续至今。光绪中叶后,化学合成染料洋靛进入我国市场,由于染色方法简易且价格便宜,洋靛对本土蓝靛造成巨大冲击,国内种蓝产业自此衰败下来。清末民初的印染匠人吴慎因(-)晚年所著的《染经》有相关的记录,惋惜之情溢于言表:

自德国输入靛油,有本靛二十倍之效力,价仅十倍,管缸省力,渣滓又少,本靛衰落,几至绝种……靛农因种兰收入不及种粮食三分之一,又弃之如遗矣。

种蓝收入不及种粮的三分之一,与《齐民要术》所载几乎颠倒。等到了抗战前夕,河南南阳地区的自治首领别廷芳(~)颁布包括“禁用洋靛”在内的五大禁令,以此保护地方工商业。洋靛对国内印染业的影响可见一斑。

(日)佚名《本草图汇》中的浙江大青——蓼蓝

解放后,很长一段时间内,蓝、灰、绿三色是国民服装的主要颜色,但这时的蓝色多半是化学染剂染成,真正传统蓝靛染布制衣只在农村存在,但也只是小规模的自给自足[16]。如今,蓝印花布成了江苏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,在南通建有蓝印花布博物馆,使用蓝草染色的作坊,已不多见。说起来,旷野里的蓝草,背后还隐藏着一部民族工商业的兴衰史呢!

国画颜料花青,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,在光绪末年多用普鲁士蓝(简称“普蓝”)替代[17]。但无论如何,化学制品染成的蓝,哪有蓝草染成的那样美丽慰藉呢?用蓝靛染成的衣服“比普蓝颜色更加鲜艳,能抗拒日光,不太变色。”[18]

“终朝采蓝,不盈一襜。”遥想先人采蓝,制靛,染蓝,晾晒,刮灰,漂洗……每一步,都有大自然的生灵参与其中;每一件蓝印花布做成的衣裳,都蕴藏着民间手艺人的温度和日常:仲夏清晨蓼蓝叶片上的露水,摆得整整齐齐的一院子染缸,一族长辈与小辈男人们伸进染缸里粗犷的手臂,向染缸里窥看的妇人的脸庞,映照进染缸里的无数表情,晴朗的天空,飞过的鸟,流水的哗哗声,孩子们在晾晒的花布间嬉戏打闹,高高挂起的蓝印花布,在秋风中猎猎作响……

[1](西晋)杜预《春秋左氏经传集解·昭四第二十三》:“鳸有九种也。春鳸鳻鶞,夏鳸窃玄,秋鳸窃蓝,冬鳸窃黄。”有学者认为“窃蓝”即“浅蓝”,可将此视为“蓝”作“蓝色”义的首次表述。见黄杨子《汉语颜色词“蓝”的范畴与语义探析》,《理论界》,年第9期,第页。

[2]詹[zhān],至。韔[chàng],将弓装袋。鲂[fáng],鳊鱼。鱮[xù],鲢鱼。观,段玉裁《说文解字注》:“此引申之义,物多而后可观,故曰:观,多也。”

[3](汉)郑玄《毛诗笺》:“五日,五月之日也。期至五月而归,今六月尤不至,是以忧思。”

[4]转引自(北朝)贾思勰著,繆启愉、繆桂龙译注:《齐民要术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年,第页注4。

[5]《齐民要术》,第页。第页译曰:“五月里下过雨后,就趁湿用耧構出栽植沟,畦里拔出蓝苗来移栽,三株栽一窝,每窝相距八寸。”

[6](清)吴其濬:《植物名实图考》,中华书局,年,第页。

[7]张海超、张轩萌:《中国古代蓝染植物考辨及相关问题研究》,《自然科学史研究》,年03期,第页。按,菘蓝(IsatisindigoticaFortune)的根是大名鼎鼎的中药——板蓝根,十字花科,外形似油菜。木蓝(IndigoferatinctoriaLinn)是一种开粉紫色花朵的小灌木,因为花、叶、果都与同为豆科的槐相似,故又名槐蓝。板蓝[Baphicacanthuscusia(Nees)Bremek.]跟板蓝根并无关系,它在古籍中称马蓝,爵床科草本,花冠像淡紫色的牵牛,在合成染料发明以前,我国中部、南部和西南部都栽培利用。其四是最为常见的蓼蓝,与红蓼、水蓼同为蓼科,一年生本草,八九月开花,穗状花序紫红色,似乎与蓝色没有关系,但作为染料使用的不是花,而是叶。

[8]《齐民要术》,第页:“七月中作坑,令受白许束,作麦?泥泥之,令深五寸,以苫蔽四壁。刈蓝,倒竖于坑中,下水,以木石镇压令没。热时一宿,冷时再宿,漉去荄,内汁于瓮中。率十石瓮,着石灰一斗五升,急手抨之,一食顷止。澄清,泻去水;别作小坑,贮蓝淀着坑中。候如强粥,还出瓮中,蓝淀即成矣。”

[9](明)宋应星著,潘吉星译注:《天工开物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年,第93页:“凡造靛,叶与茎多者入窖,少者入桶与缸。水浸七日,其汁自来。每水浆一石下石灰五升,搅冲数十下,淀信即结。水性定时,淀沉于底。”

[10]于非闇著,刘乐园修订整理:《中国画颜色的研究》,北京联合初版公司,年,第18页。

[11]这种染色方法又叫灰缬[xié]。在纺织工艺中,于纺织品上印制出图案花样称之为“缬”,传统的印染工艺包括夹缬、蜡缬、绞缬和灰缬。

[12]中国家用纺织品行业协会编著:《中国家纺文化典藏》,北京:中国纺织出版社,年,第页。

[13]李斌等:《南通蓝印花布印染技艺起源和发展研究》,《武汉纺织大学学报》,年第2期,第21页。

[14]隋朝已开始用朝服的颜色来区分官阶,唐高祖在隋制的基础上将官次服色分为以下数等:天子用“赤、黄”,亲王及三品以上“色用紫”,四品、五品“色用朱”,六品、七品“服用绿”,八品、九品“服用青”。见(宋)欧阳修、宋祁:《新唐书·车服志》,中华书局,年,第页。

[15]《齐民要术》,第页。《史记·货殖列传》载:“若千亩卮茜,千畦姜韭:此其人皆与千户侯等。”卮是栀子,茜是茜草,与蓝草一样,都是染料作物。可见在两汉至南北朝时,植物染料属于经济类作物,其经济效益比种植谷物要高。

[16]郭智伟、夏燕靖:《染蓝历史及其发展》,《艺苑》,年第4期,第57页。

[17]《中国画颜色的研究》,第17页。

[18]《中国画颜色的研究》,第17页。

江汉汤汤

繁花成云,不觉钟声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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