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双版纳行记美食丰饶超乎想象
作为最早被过度消费的旅游地,西双版纳似乎已经乏善可陈,但略微深入它的山水褶皱,就会发现,它的丰饶超乎想象,而这丰饶将最先回报在你的口腹里。 凌晨一点,景洪街头只是冷清了些,并无睡意。我在曼听公园旁著名的烧烤档消夜。桌椅摆在临街,香茅烤鱼、烤鸡、烤酸笋、牛干巴、包烧猪脑、凉拌野茄子等铺满台面,或许对于子夜来说已太过丰盛,可就丰富的傣味烧烤而言,这才是九牛一毛。之前已经有朋友警告我说,版纳街头的烧烤大部分已经是外地人在做,意思是不够地道。像曼听公园这样闻名遐迩的大排档,做的大多是游客生意,性价比不佳,本地人更愿意去无名小铺,也是实情。不过在我停留的那一个多钟头里,时有挂着云K牌照的汽车在档口戛然止行,车门打开,袅袅婷婷下来一二女子、两三小伙,打扮入时,围坐消闲。更多的是清一色兄弟团,坐满一围,啤酒一瓶一瓶开,香烟一支一支点,迟迟不走,热带的夜总是漫长。 曼听公园门口一连四五家铺子,规模大致相当,水准可能并无差异,生意兴隆程度也十分相似。可竞争还是相当激烈的,你挂出二十年老店的招牌,旁边一家就偏要写二十一年,让人暗自好笑,也做不得数,认不得真。我在岩温秀这家坐下,完全是因为门口拉客的哈尼小伙岩山最温和,不像别家两三个人一拥而上,叫人发窘。岩山一个人迎上来,不多话,五短身材,肤色黧黑,高眉深目,眼睛明亮,头顶一小撮头发扎成一绺,不及小拇指粗,不及大拇指长,其余统统剃光,显得俏皮,他半得意地说是自己剃的,左耳上那只发乌的大银环摇来晃去。负责烧烤的岩温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,看似漫不经心,一会儿离开,一会儿回来拨弄一下炭火,在上面浇点水,移动一下各种烤物的位置,几乎是出于本能,但火候掌握纯熟。来结账的小姑娘皮肤白,鼻尖翘,一双乌漆漆的眼睛滴溜圆,我讲的话她只能听懂一半,像泰北的女孩子。这样的去处,我愿意天天来。 这是当晚的第三顿饭,此前我们先经过晚餐盛宴,又在澜沧江边的酒吧小饮,不管酒吧装潢的风格如何,不管里面飞出的歌曲是卡拉OK式的流行、拉阔演出的摇滚,还是本地民俗表演,食物都是其中重要的一环,下酒菜里多傣味小吃,如凉拌牛皮、舂鸡脚等,不一而足;穿过江边的夜市,几个冒多哩(小伙子)在纹身档口赤裸半身露天坐着,任由纹身师傅在背后或胸前作业,电机声隆隆作响,伴着皮肤被机器咬啮之后的低吼,但冒多哩们表情淡然,像出神入梦,像那层皮囊是借来的,事不关己;他们身侧则是氤氲的烧烤烟气、新剖开的青木瓜、刚蒸出的菠萝饭。挽着男友的哨多哩(姑娘)脖颈绕着披肩,露出夸张的红色裙摆,显然是刚刚从舞台上走下来的,妆容还是浓烈,已经迫不及待将沾了盐巴与辣子的青木瓜丝塞进娇艳的嘴唇里。气候温热,夹杂着水汽,傣味以酸、辣咸、苦的交杂味道冲击着口腔、喉咙、胃肠,这些味觉以下,是长久腌渍所形成的暗黑能量,而它们之上,则迸发着新鲜香草与独特食材才具有的活泼气息。这是那晚的傣味带给我的第一印象,这种味觉构成无疑代表着与中土汉文明绝对不同的全新世界。 之后一日,我们住在勐仑的安纳塔拉酒店,与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隔罗梭江对望。早晨在清丽的鸟鸣与甜腻的迷雾中醒来,一整天都在用口舌体味这个新世界的构成。 香蕉花沙拉,野香蕉花黑色的花球如钟乳石般垂落,切成细丝之后颇有肉感;酸野菜煮江鱼,鱼是本地产的江鳅,肉质弹滑鲜嫩;香茅烤牛肉,用香茅草将整团牛肉包紧烤熟,吃时用手拨开,香茅去除了烟火气,增加了牛肉的鲜甜。安纳塔拉的厨师唐磊和咪应平教我做傣菜。唐磊,四川人,17岁学厨,以西餐入门,融会贯通;咪应平被昵称为傣阿姨,到酒店工作以前就开餐厅,厨艺完全来自口耳相传的生活体验。傣阿姨已经儿孙满堂,出来工作是因为女人闲不住,杨丽萍在舞剧《云南印象》里的哼唱,女人歇得呢?歇不得,大抵如此。她与唐磊搭档,提供配方和食材知识,而后者则将其精致化、产品化,控制味觉的出品和最终的造型。 我学做的三道傣菜分别是凉拌柠檬鸡丝、冬瓜排骨汤、香茅炒牛肉,主料不同,料理方式不同,调料却相似,无非小米辣、蒜、姜、小葱、柠檬,还有香茅、薄荷、香蓼、小芫荽、大芫荽、金不换……香草的名单还可以无限加长,不为外人所知。那天晚餐的主角是竹筒烧烤,用中粗的香竹做容器,鸡肉剁成块,各种香草切碎后拌匀,灌入竹筒,再注入一点油盐和一点水,用芭蕉叶扭成团做盖子塞紧出口,将竹筒放在炭火上慢慢烘熟,从青碧色烧到浅黄色,筒尾焦黑,竹筒劈开的时候,一股鲜汤溢出,逗出三尺垂涎,鸡肉入口,分外鲜美。虽然是炭火烤,隔了一层竹子,就变成近乎焖的方式,食材失水的过程就是变熟的过程,味道几乎没有被稀释;文火慢烤,又让香草之清香、竹之清香、芭蕉叶之清香贯彻到食材的肌理之中。 傣菜的香气就播种在傣家人的房前屋后。我们到曼仑村的依留家做客,她家的竹楼守在村口,屋瓦已经换做新式,房子的样式仍然传统,楼底架空,贮藏和蓄养牲畜,楼上起居。 依留请我们喝茶,茶水便是新摘的青叶煮成的,味道甘甜。她说此时为午后,青叶茶清凉;又请我们吃小吃——一碟酸角(罗望子)、一碟烤青苔。每年一二月的时候青苔初长,姑娘们就会从村后的溪水里捞上来,仔细洗净,剔除杂质,用工具敲成薄片晒干,储够一年的用量,需要时抹油加姜、蒜、盐巴、辣子烘烤,剪成小片即可食用,松脆可口。极新鲜的,也可以炒成团块,手捏糯米饭,把青苔包进糯米之中,如丸子一般送入口中。依留家的楼下种着小葱、薄荷、小米辣,走着鸡,圈着猪,树上接着酸青果。村里的树上挂着木瓜、菠萝蜜、酸角和鬼舌头(千张纸),村口有寨神——一棵巨大的榕树,村后有溪流和山林。她刚从云南民族大学的傣语专业毕业,说汉语中只有一个洗,傣语里洗头、洗碗、洗衣服、洗菜都用不同的洗字。他们与水分外亲近,这是由山林、流水、稻田、村寨、庭院和竹楼构成的系统,既是传统的生活世界,也决定了食物的源流。 傣阿姨说又要吃粑粑了,每次吃就长一岁。此地的傣历新年,要做一种糯米糕,把糯米先浸泡,然后晒半干,舂成粉末;三四月间正是火烧花开的季节,每天清晨就有孩童在父母的指派下,到树下捡拾落花,晒干之后洗净,再晒,也舂成粉末,与糯米粉末拌匀,另可加芝麻、花生等增加风味,用芭蕉叶包好蒸熟,就是新年粑粑,清香四溢。而也有将火烧花直接称为粑粑花的。与之相连的记忆是小时候还在睡觉,就被爸爸妈妈叫起来舂米,要用脚踩,一踩踩一天,好累,浑身都是汗,最怕的就是舂米了,阿姨呵呵笑着说。过年时节,杀猪宰牛,一村一寨一起剁生,满耳刀落砧板的节奏,密集如骤雨,人有百手,手有百指,不能指起一处,真是好听!将猪牛剁成肉泥,加盐、野花椒粉、糊辣椒、葱花、芫荽反复调拌,另加入粉肠汁与柠檬汁调味,以薄荷叶、水香菜、鱼腥草等蘸食,家里的老人以土铳向天鸣响三声,表明年节到了。 现在舂米已无需耗费人力,剁生的风气也有所转变,畜肉要汆烫熟成,但遇见的每个傣家人都会提到剁生,眼睛发亮,难以释怀。傣阿姨说以前的牛肉比现在好吃得多得多,只有吃过那味道的人才念念不忘。 我们跟着泰国厨师Kain一起逛景洪的农贸市场,Kain是西双版纳避寒皇冠假日酒店两家餐厅的主厨——青莲餐厅偏重泰式,红莲餐厅偏重傣味,逛农贸市场属于他的日常功课。他拿起两只青柠檬给我们闻,用指甲掐进柠檬皮,挤出如薄雾一样的柠檬汁,一只产自本地,一只产自泰国,味道不一样。我仔细分辨,本地柠檬味道似乎更清淡香甜。菜市场近午还很热闹,有山民兜售极新鲜的青菜香草,又有米线、卷粉、活鸡、兰花、蜂巢、竹虫、青蛙、松鼠肉、蚂蚁蛋,也有内地市场少见的舶来品,如老挝的苦笋、缅甸的螃蟹、泰国的酸肉肠等,不一而足,就是在一般的烧烤档与餐厅里,老挝、缅甸和泰国风味也是卖点。 云南在中国的西南角,版纳在云南的西南角,它的版图形成一个数字7,像一把三角铁,一角楔入缅甸,一角楔入老挝,如果Kain在景洪乘船顺澜沧江而下,会穿越西双版纳,经过缅老边界,经过名城琅勃拉邦和万象,最后在泰国的廊开登岸,他的家乡就在附近了。 版纳的傣族,缅甸的掸族,老挝的老族,还有泰国的泰人,围绕澜沧江–湄公河而居,同宗同源,又受不同地理环境与历史进程影响,混杂了不同的外来风格,就像市场里的那两只柠檬,君住江之头,我住江之尾,大致相同,差异微妙。 问起两地料理的不同,Kain说泰国菜取材海鲜较多,尤其是南部,但是泰北跟西双版纳完全一样,我想起泰国那句著名的英文SameSame,butDifferent。后来本地朋友带我到竹楼餐厅吃地道傣味,Kain的料理与之相比,竟没有怎么走样,只是味道的层次分布更为清晰明确。他十多年来走遍中国,跟我讲普通话,跟摄影师讲粤语,跟傣族同事讲泰语,交流无碍,Kain说来到西双版纳,就好像回家。 那天我印象最深的是一道小菜——炸竹虫。在斯文的国际连锁酒店餐厅里,这是能想象到的最狂野的菜肴了,那竹虫一粒粒粉白,过油炸后,于有些人来说是不忍看、不能食,但尝一口便觉外焦里嫩、鲜美多汁,一种无法形容的香甜,竟让人不能停口。六年前初访版纳,新鲜薄荷味构成鲜明口腔记忆;此次再访,也不过才初探了傣味的轮廓,让我备感兴味的细节,譬如喃咪(蘸酱)还没来得及细细展开,据闻傣味里有青菜酱、番茄酱、槟榔青果酱、鱼酱、蟹酱等,不一而足。而我们浅尝辄止的是平坝上的版纳,在高山林地里,还有哈尼、布朗、基诺等山民,又将呈现迥然不同的山野风味。 赞赏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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